台語能夠作為承載知識的工具嗎?多數人對此可能都會抱持懷疑;畢竟大家從小到大的知識取得,大部分是透過華語,有一些是透過英語。台語也許只能跟那些非主流冷知識有關吧 - 比如說,四句聯、孽譎仔話、宗教、習俗...。直白一點說,中國國民黨獨尊華語的語言政策在執行了半個世紀久之後,台語跟知識已經變成兩個陌生人,台語只剩下作為辨識慣習(custom)的功能。(以上,將台灣其他的母語放入,也是一樣的喔)
假設,台語的確不適宜承載具現代性的知識,那麼我們將無法找到任何有關台語與具現代性知識相關的證據。反之,台語若能承載現代性知識,那麼我們必然可以找到相關的蛛絲馬跡,而今天台語和知識異化(alienation)的現象,就讓人更應該去深思,台語的知識性功能和知識性價值,為什麼會被取消?該如何翻轉此種現象?
生物醫學(biomedical science)是現代知識裡,自然科學中一個重要的支柱。以下介紹四本台語書籍,或為醫學教科書、專門手冊,或為科普書! 開始介紹這些書之前,先來簡單講一下台語的書寫系統:白話字。
清領時期乃至日治時期,外國來台的傳教士均會學習當地語言以向當地人進行宣教的事工。為了方便學習當地的語言,他們利用羅馬字創造台語的書面文字,透過紙本傳播台語譯本的聖經、箴言、詩歌以及其他宣教資料等。在傳教事業上採用這樣的書面文字的,歷來有屬於基督教的真耶穌教會、浸信會、和長老教會,並有屬於天主教的道明會以及戰後來台的馬利諾會。其中,基督教長老教會對此用力最深;其在1885年採用全羅馬字印行了長老教會的機關報 − 台灣府城教會報,成為台灣歷史上最早發行的報紙;這份報紙並且持續以全羅馬字印行直到戰後的1969年。為了使信徒能夠閱讀聖經,其利用主日學以及其他相關機構(例如台南新樓醫院),教授信徒台語羅馬字,並且鼓勵信徒以羅馬字書寫台語投稿台灣府城教會報,台語羅馬字文本因此大量累積,為我們留下許多珍貴的時事紀錄以及台語語料。
歷史上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傳教士們來台傳教時,習慣上都將聖經翻譯成當地的語言,也以當地的語言宣揚福音,俾使當地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敬拜上帝;而一般人日常的言說與經由傳統漢學書面語所學習而來的說話方式,在發音以及語用上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一般日常中對話的言語即是「白話」,因此,基督教長老教會傳統上即稱呼這些以羅馬字拼音書寫的台語字為白話字,也就是本文所稱的白話字。
台語醫學相關書籍:
身體理
身體理為本書的一般簡稱。本書完整的白話字書名為Sin-thé-lí ê chóng-lūn(身體理的總論)。該書作者不詳。目前所知有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為1896年出版,[1]第二版為1908年出版,[2]第三版的出版年份不詳。[3]初版及第二版皆有註明該書在廈門鼓浪嶼(Ē-mn̂g kó͘-lōng-sū),萃經堂(chūi-keng-tông)印。第三版則沒有註明於什麼地方印製,並且其封面僅寫Sin-thé-lí而無chóng-lūn兩字。這三個版本內頁均不超過一百頁,分為十四章,內容涵蓋現今所認知的人體解剖學(anatomy)以及生理學(physiology),並且在主要內容之後附有問答練習題。由於本書的初版及再版都是在廈門印製,但卻在台灣流通,[4]暗示了本書極可能是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期,廣泛為傳教士進行醫療傳道時所採用的西醫師教科書之一;該本書所附的大量問答練習題,支持了該書的定位確為醫學教科書。
不同於前兩個版本,該書的第三版可能是在日治中或後期,甚至戰後,於台灣本地印製出版。兩項證據支持以上推論。第一,第三版不再標注於廈門鼓浪嶼萃經堂印;第二,第三版頁數雖然比之前兩個版本少,但一些語句或詞彙的使用有明顯改寫過的痕跡,文句較為符合台灣人的語感,如下面的例子:
(i)...lâng lóng bōe bêng-pe̍k chai, ia̍h ū hāng nā siông-sè séng chhat chiū ōe
chhui chhut (漢字轉寫...人攏袂明白知,抑有項若詳細省察就會推出。)- 身體理,1908年版,總序第一段。
(ii)...lâng bē lóng-chóng bêng-pe̍k chai, liân phok-ha̍k ê i-su chhâ-chhut iáu-kú lóng bē kàu-tóe,
m̄-kú ū hāng í-keng hun-bêng thang kì, hō͘ tha̍k ê lâng chai (漢字轉寫...人袂攏總明白知,連博學的醫師查出猶閣攏袂到底,毋過有項已經分明通記,予讀的人知。)- 身體理,第三版,總序第一段。
比較以上的句子,不難看出第三版的句子雖然仍與現代人的台語語感有落差,但較為貼近台語,並且論述也較為仔細。
此外,一些來自日語的借詞並未在前兩版出現,但卻在第三版中出現。比如以下的例子:
(iii)...Kut sī nn̄g hō chit lâi ha̍p chiâⁿ ê, chi̍t-hō sī Tē-chit, (地質)chi̍t hō sī Seng-chit(生質) (漢字轉寫...骨是二號質來合成的,一號是地質,一號是生質。) - 身體理,1908年版,「論骨」。
(xi)...kut sī nn̄g hō chit lâi ha̍p chiâⁿ ê, chi̍t hō sī khòng-bu̍t-chit, chi̍t hō sī seng-bu̍t-chit (漢字轉寫...骨是二號質來合成的,一號是礦物質,一號是生物質。) - 身體理,第三版,「論骨」。
比較以上的句子,第三版將之前版本的地質和生質改為礦物質和生物質。礦物質一詞來自日文:鉱物質(こうぶつしつ),而生物質則是日文:生物(せいぶつ)和質(しつ)所形成的複合詞。日語詞的出現,顯示本書極有可能是在日治時期的台灣所重新編寫的。
身體理一書從最初版本到第三版的演變,呈現了台灣醫學教育在日治時期以後在地化的趨向。可惜的是,台灣本地的醫學教育並沒有以身體理一書的演進為基礎,繼續往在地化的歷程邁進。
內外科看護學
內外科看護學,書名的白話字為Lāi gōa
kho Khàⁿ-hō͘-ha̍k,英文名稱為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nursing。書的封面並且有加註小字說明:Designed for the use of nurses reading;翻開封面裡面的白話字首頁還有特別註明:書內有五百零三幅圖,其中十七幅為彩色圖。書後載明,本書為大正六年[5]十月五日印刷,大正六年十月八日發行。本書是在日本印刷,負責本書印刷的是日本橫濱市山下町的福音印刷合資會社。[6]台灣台南新樓醫院以及新樓冊房負責發行。整本書包含索引,厚達六百七十五頁。書的作者兼發行者為戴仁壽(G. Gushue-Taylor)醫師。從本書封面的小字說明,以及書內英文的preface和白話字的頭序(thâu-sū),可以確定本書寫作的目的就是作為醫學教科書:
The
title chosen for this work, which has been borrowed from Sir William Osler’s
Text-book on Medicine, will indicate its aim and scope. (English Preface)
白話字頭序則對編寫本書的目的說明得更詳細:
Pī-pān chit pún chheh ê bo̍k-tek sī beh chòe saⁿ téng ê lâng ê lō͘-ēng:...ū pīⁿ ê lâng...Tâi-oân-lâng kap...ōe hiáu tha̍k Ē-mn̂g khiuⁿ ê lâng...gōa-kok soan-kàu-su. (漢字轉寫:備辦這本冊的目的是欲做三等的人的路用:...有病的人...台灣人佮...會曉讀廈門腔的人...外國宣教師。)
總和來說,本書毫無疑問的是一本醫學教科書,其對象是在台灣的醫護人員,伴隨著醫療宣教,外國宣教師自然也是本書的教育對象,然而最特別的是,本書還是為病人而寫的:...ǹg-bāng
in ê kan-khó͘
ōe khah khin (漢字轉寫:向望怹的艱苦會較輕)。
本書共分為四篇四十章,分別是解剖學佮生理學,普通看護學,外科看護學,內科看護學。這些內容來自包括上述「身體理」在內的數十本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的生理學、解剖學以及看護學教科書的綜合整理;而除了身體理以外,多數參考書籍皆為英文書籍,因此本書可謂台灣日治時期,除官方醫療教育體系以及傳統漢醫體系之外,西方醫學知識在台灣傳播的最重要文本。
此書全名為:Tâi-lâm,
Chiang-hòa, Tiúⁿ-ló-kàu
i-koán, Kong-iōng ê io̍h-hng
(台南,彰化,長老教醫館,公用的藥方)。這本書至少有兩個版本,然而,現在保存在彰化基督教醫院的原版書只有印製出版於1922年的第二版。該版的共同編譯者為:馬雅各醫師(James L. Maxwell
M.D.)、[7]蘭大衛醫師(David Landsborough M.B., C.M.)以及周惠憐醫師(Percy
Cheal M.R.C.S., L.R.C.P.)。這三位作者中,馬雅各醫師以及周惠憐醫師先後皆曾服務及主持台南新樓醫館(今之新樓醫院)(1901 -1923;1923- 1932),而蘭大衛醫師則是彰化基督教醫院的第一任院長,同時也是創辦人之一。[8]
以現今的觀點來看,這本公用的藥方可謂「口袋書」。全書分為六章,包含封面在內總共39頁。第一、二、六章內容描述醫院常用藥,這些藥的配製方法以及用量,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台灣第一本有系統的以台語書寫的藥典。二十世紀初期,台灣人普遍遭受寄生蟲感染,其中受到鉤蟲感染的患者約佔寄生蟲病患者的14.4%。[9]馬雅各醫師認為,台灣的農夫可能有50%皆患有鉤蟲病,而以園藝種菜為主的工作者,感染率更可能達100%。[10]所以本書的第三章特別記錄了關於鉤蟲病的治療方法。第四章則專章描述尿液檢驗的方法,第五章則是準備血液抹片以供顯微鏡觀察的方法;這兩章可說是記錄了早期生化檢驗的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對於許多醫學「專有名詞」並不進行翻譯。比如在第五章:
Ní Malaria ê goân-thiông ê hoat-tō͘ (漢字轉寫:染Malaria原蟲的法度)
...
Leishman ê ní-sek 1/2-1 hun kú(漢字轉寫:Leishman的染色 1/2 -1分久)
其中,Malaria是當時台灣人普遍知道的日語借詞:マラリヤ,也就是瘧疾。而Leishman
stain在今天的華語一般翻譯為利什曼染色法。在本書中類似的專有名詞均不做翻譯,而以英文呈現,暗示當時的醫師即使是台灣人,也必須具備閱讀理解英文的能力。然而本書其餘描述性的部分,即使是專業性的,均是採用白話字書寫,這使接受教育訓練的台灣人醫師可以以自己的母語理解醫學知識,也有能力使用適當的台語與患者溝通。
醫藥手冊
此書全名為:A glossary of medical
terminology。此書與上述三本著作最大的不同有兩點,第一,其出版單位為位於台中市,隸屬於天主教瑪利諾會的Maryknoll Lsanguage School。第二,此書是在戰後的1975年出版。
天主教瑪利諾會在1919年至1949年之間,主要在中國的廣東、廣西以及東北一帶傳教。中國爆發內戰後,該會的傳教士隨中國的戰爭難民一起來到台灣,他們來台之後的傳教區域主要是在台中、彰化、南投以及苗栗地區。[11]這些先前待過中國的傳教士,可能能夠使用客語或者華語,但在以台語為通用語的台灣社會中,迫使他們必須學習台語以服務新的信徒;這個因素促使天主教瑪利諾會成立語言學校,並採用基督教長老教會的台語白話字系統,印行各式台語教材,訓練神職人員。來台的天主教瑪利諾會因而跟在台歷史悠久的基督教長老教會有了合作的關係;在1970年代,位於台中的天主教瑪利諾會語言學校甚至參與了「高陳台灣白話聖經譯本(The
Ko-Tân Colloquial Taiwanese Version)」[12]的編輯。
遷移至台灣的天主教瑪利諾會反映了其鑲嵌在台灣社會紋理中的在地化歷程,而參與台語教育和台語聖經的編寫則是此在地化歷程的標竿。
(the
book) has been prepared for the layman, not for the medical professional....for
the foreigners who speaks Chinese and who needs to know words that have
reference to medicine...of a non-technical nature. ...
這更確立了「在地化」為隱含在本書的重要旨趣。本書目的在使非醫療技術專業的人員以及能說華語的人,能夠透過非專業術語去了解必要的醫學知識,並且知道某些醫學語彙的台語說法。這本書的內容僅僅九十六頁,以英文字母為順序,從第一個單字abdoman到最後一個詞Yellow fever,每一個英文的醫學詞彙,後面都會有三個欄位,分別是華語漢字、白話字、華語音標(採用威妥瑪拼音)。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白話字的上頭會特別以數字標出聲調的變調;當台語詞與華語詞無對應時,則只有寫出白話字。
本書雖然並不定位為醫學教科書,但它是將醫學專業術語轉譯給非醫學專業背景的人很好的文本範例。這在注重醫病關係的今日,相當值得吾人參考。
[1] 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皮膚科主治醫師,鄭詩宗醫師提供資料。
[2] 本書收藏於台大楊雲萍資料庫。
[3] 資料為台中教育大學台灣語文學系楊允言助理教授提供。
[4] 朱真一,2013。
[5] 大正六年即1918年。
[6] 横浜市中区山下町一〇四番地,福音印刷合資会社。
[7] 為了與宣教師馬雅各(James Laidlaw Maxwell)區別,通常稱此位馬雅各醫師為馬雅各二世;他是宣教師馬雅各的次子。
[8] 現今之彰化基督教醫院為1896年11月,由蘭大衛醫師和梅鑑霧牧師(Rev. Campbell N. Moody M.A., D.D.,白話字名:Mûi Kàm-bū)共同創辦。
[9] 感染人類的鉤蟲主要有十二指腸鉤蟲和美洲鉤蟲,日治時期台灣的鉤蟲病患者主要是受到十二指腸鉤蟲感染。劉翠溶,2008,頁 523-590。
[10] Jefferys W. and Maxwell J., 1910, pp. 181.
[11] Madsen R.,2012。
[12] 此聖經一般稱之為「紅皮聖經」。該聖經的特點是採用台中腔台語書寫,完全擺脫舊譯本(巴克禮聖經)中廈門話的殘留;而該聖經的印刷成品未及面市隨即被警總沒收。參閱:梁淑慧,2004。
參考資料:
- Jefferys W. and Maxwell J. (1910)The diseases of China : including Formosa and Korea. London : Bale & Danielsson.
- Madsen, R. (2012) 台灣天主教會的成長與衰退: 以瑪利諾會的兩個傳教區為例。台灣學誌,6: 53-76.
- 梁淑慧。(2004) 台語新約聖經三種版本的台灣社會實況化研究。 國立新竹師範學院。碩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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