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4日 星期四

空間規劃的批判

這篇文章要來談談20世紀一位法國哲學家:Henri Lefebvre對「空間」的一些看法。首先要釐清的是,這裡談的空間,並非物理上的空間;一個空間,是我們可以在「其中」進行物理性地,視覺的,思考上的各種活動/運動的地方-這些運動不一定涉及物理上動量的改變。Lefebvre對空間的批判值得我們閱讀深思進而對當前台灣各項都市規劃進行反省。

馬克思的資本論是Lefebvre論述的基調。資本論闡述了一種生產模式的改變-人類經濟活動方式的改變。資本論第一個重要的概念是財貨(或者貨品,commodity),但是馬克思的著作中所提到的財貨是指實質的物品,而非「空間」。Lefebvre自己也寫道:「資本論並未分析空間。。。在今日卻可應用在空間上。」將資本論中的概念應用在空間分析上是作者的創見,那麼,為什麼今日我們可以這麼做呢?因為資本主義這種生產方式的轉變,人們的活動由「在空間中生產」轉變為「生產空間」,亦即,人們不再只是被動的在空間中從事活動,而轉變為主動的生產「社會空間」。

不過,在空間中進行生產的活動並未消失;「生產空間」的活動,使我們更應該考慮經濟流(economy of flow)。

我們生產了公路、購物中心、港口、機場、鐵路、捷運,等等這些,讓空間「進入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因此,財貨的流動比過去更加便捷,這些流動-經濟流-使得作為生產的空間-農業的或工業的-不再是獨立的;經濟流構成了一個網路,而如何去規劃這個網路-空間的規劃-使其成為合理的,便成為現代經濟規劃的主題

自然空間在這個過程當中無可挽回的消失了。我們談論的空間是「社會空間」-一個由社會關係所生產並且支持,而且也會生產社會關係的空間;這樣的空間無法適當地用自然、歷史或文化來解釋之,而應該將它放在一個社會的生產模式(mode of production)之中來理解之。當前世界的生產模式主要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因此我們的社會空間自然是資本主義的空間。

資本主義的空間有下述幾種功能:它是生產所需的原料、是被消費的對象、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工具,階級鬥爭介入其中-馬克思在共產主義宣言(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明白指出,所有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Die Geschichte aller bisherigen Gesellschaft ist die Geschichte von Klassenkämpfen)。

上述資本主義空間的各種功能我們可以在近期台灣的多個例子中印證。最新鮮的一個例子是日前正在發生的「華光社區拆除抗爭」。華光社區的成立是1949年中國國民黨退敗來台時用以安置隨之來台的新移民的地區,之前是日本政府的台灣監獄所在地。形成華光社區之後,該空間轉變成為新移民經濟活動的生產資料,也成為新移民的人際網絡中被消費的空間。從台灣監獄到華光社區,毫無疑問的,其原因是政治上的轉變,而將新移民安置在這個區域(而且這些新移民多數是法務部的職員)自是一種將空間劃分,分類,控制的政治行為-空間儼然成為政治工具-更甚者,2006年華光社區都更案通過,華光社區的住戶一夜間居然變成了違建戶,法務部要「收回」土地(該空間),並向居民索取不當得利賠款;階級鬥爭-法務部和居民,警察和聲援學生-在此空間中介入了。

資本主義全球化在現代來說是個幾乎無可避免的進程。也因此社會空間無可避免地被擺放在這個進程中,它和商品、資本,貨幣有同樣地宣稱-它在資本主義下可以作為商品買賣,作為可以累積的資本。而且,跨國公司的成立,城市數量的急劇增加,城市範圍的急劇擴大,無可避免地造成了空間的爆炸。在此脈絡下,空間鬥爭,今時更甚以往。因為資本主義空間是一種由上而下-由私人企業或者國家-所生產的社會空間,這使得空間成為財貨-變成了可以互相交換的斷片(fragments)。抽象化的空間可以被抽象化的價值單位-貨幣-衡量,因此,所有的差異都被抹平了。就像原本生產稻作的大埔農地被變更為工業用地,稻作生產的淨值被用以和工業生產的淨值比較,看看誰可以賺得更多的貨幣,「否定了。。。源自於自然和歷史,以及源自於身體、年齡、性別和族群的差異」。

Lefebvre回顧1960年代法國的城市規劃以他的理論強而有力地批判。他認為,1960年代法國的城市規劃孤立於社會脈絡之外,是由上而下的規劃,而不是由下而上的考慮地方的社會需要;將這些規劃作為客觀的技術,而無涉政治,是天真而不恰當的。他說:「空間並不是某種與意識形態和政治保持著遙遠距離的科學對象。。。空間生產就如同任何類型的商品生產一般。。。佔有空間的私人團體可以經營並剝削它。」作者再三強調,「有一種空間政治學存在,因為空間是政治的。」,這種看法呼應了作者應用資本論對空間所作的分析;如果我們否認空間是政治的,認為它是中性的,資本主義和國家對空間的操弄將會被忽略,空間對人們的壓迫將不被允許討論。

Lefebvre提及多項法國自身的例子。比如「都市集中化」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是珍貴的歷史資產以及歐西城市的基本特性」,第六次法蘭西國家計劃裡提議中止這個概念。但作者觀察到:「。。。巨大的商業中心正在形成,因而產生了空間使用的新概念。。。形成了各種網路。有可能繼續存在的是。。。都市中心。」而左翼的批判「必須更加深刻地呈現都市中心多種功能的性質來」,這不能只是保守派的批判-表面上否定、掩蓋了都市中心而已,實際上並沒有摧毀都市中心,上面提到的那些「中心」都依然健在。左翼的批判應該提出一種多重中心化(poly-centrality)的可能性-解構過於集中的單一中心化。然而事實上在1960年代,如作者所言的深刻的左翼批判並未出現;因為當時大家以為空間是中性的,都市規劃的技術是去政治化的;乃至於,保守派的批評(不是左翼的)兩面不討好,法國並沒有達到除去都市集中化。

法國1960年代的例子或許離我們太遙遠,且讓我們看台灣的例子-台北市的軸線翻轉。「軸線翻轉」和去「都市集中化」是兩個不同的議題,但是其內涵的政治、假設是一樣的:「去都市集中化」背後假設,摧毀有財富,決策和影響力的都市中心,可以產生另一種空間以及另一種空間使用的概念;「軸線翻轉」讓沒落的西區仿效繁榮的東區,可以產生新的榮景-其實是在西區生產新的空間,把新的空間使用概念放進西區去。結果是,法國去都市中心化失敗了,台北市軸線翻轉也沒有成功。如同法國的例子,台北市軸線翻轉的失敗,其實是資本主義思維下抹平空間差異性的失敗的都市規劃;這樣的都市規劃假裝自己是去政治化的,從而缺乏對其後設的反省,當然也無法產生任何深刻的左翼的批判。

另一個法國的例子也可以和台灣的例子互相呼應。「在Strasbourg曾經有一個建造國際機場的計劃,可以使。。。因交通之便而成為歐洲首府。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這個機場不可能建。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決策如何形成?」在台灣的例子是「桃園航空城」(這是兩個多麼相似的例子阿),沒有人知道這個決策是如何形成的,但我們知道這個決策是政治性的。桃園航空城是以桃園機場為中心向外生產新的空間以作為新的使用,當然,原本的空間脈絡被斬除了,住在那邊的人被趕走了。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決策是如何形成的,所以「有一天」,也許人們將發現這個空間政策應該被放棄。


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是不是就真的所向無敵,人人都要望之而披靡了呢?Lefebvre認為未必。消費者運動(consumer movement)質疑了這些的空間的使用。消費者是那些真正在空間中活動,也就是確實的使用了空間的那些人。這種質疑和反抗是源自一種矛盾:「異化(Entfremdung, Alienation)」;空間生產者與其所生產的空間產生了距離、陌生,疏離,更有甚者,空間生產者與空間使用者是不同的人,彼此是疏離的,以至於他們將對同一個空間產生不同的概念,進而形成兩造之間的矛盾。

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掌握在私人資本家或國家集團手中,那麼第一個會導致的矛盾是空間粉碎化,也就是空間將被裁切成片段變成可交換的商品-比如將空間切割的過程是為都市規劃,台灣鄉下地區經常會看到的農地破碎化-原本完整相連的農地現今有部分被重新生產為(房地產公司的)建地-也是空間粉碎化的結果。規劃、生產空間的資本家,和最後使用該空間的人是不同的。而直接參與生產空間的人與自己的產品是疏離的-蓋房子的工人不會擁有、使用他蓋的房子-空間生產者沒有對空間的控制權。此外,擁有資本的人會企圖再製空間的生產-比如建商反覆地興建豪宅,國科會反覆地在各地複製科學園區-然而因為疏離異化,它們必然被真正的使用者、區域的脈絡、自然環境,這些與資本主義的空間矛盾之物包圍。

使用空間的人不會全然都是拜物(commodity fetishism)的。空間使用者是能動者(agent),這就激發了消費者運動。他們反對所有空間都可被當作商品且具有交換價值(exchange-value)-將抽象的勞動力以具體的貨幣來展現而成為價值,但人的勞動力在此中卻隱而不見了!比如「上億」的豪宅之類的,就是這種交換價值的一個例子。他們也反對空間作為政治工具。他們強調了空間的使用價值(use value)-這是將物品的用途概念化來呈現其價值,比如椅子的用途是「坐」。空間的使用價值是時間,空間讓我們的生命時間在其中伸展;就像杯子的使用價值是盛裝液體;資本主義的空間把空間的使用價值丟在一旁-但當然,空間還是盛裝時間的容器,沒有使用價值的貨物吾人是不會購買的-重新均質化時間為一種量表:工作時間、時刻表,某種和政治的、經濟的、利益的相關連的時間被注入到資本主義空間中,要讓所有的人臣服。

於是,Lefebvre提醒我們關於社會主義的空間。不同於資本主義的空間,社會主義的空間的特徵是由下而上的被生產出來;這種特徵意味著普遍的自我管理;也因為是由下往上生產空間,所以也意味著差異化必然被凸顯,而非抹除。Lefebvre認為,『(社會主義的空間)是一種取向,一個有活力的運動正朝著界限漸次展開』。

為了開展社會主義的空間,摧毀資本主義的空間,我們需要左翼政治及其深刻的批判。「左翼政治角色之一乃是在空間中進行階級鬥爭」。Lefebvre相信,我們未來應該要邁向社會主義的空間-一個支配優於取用,使用優於交換的空間。社會主義的空間當然是被生產出來的,但它不能也不應該在資本主義或正在轉向社會主義的社會中被生產。因為「若這樣做,便形同接受既有的政治與社會結構。。。」,社會主義的空間的生產,簡言之,必須經由革命的手段才能達成。當然,直到現在,我們還未在現實世界中看到。

但是在網際網路的世界裡,社會主義的空間已隱然成形:最一開始的資訊空間解放是open source概念的產生,這是說,一組程式碼是開放的,任何人可以取用、修改,散播-在這種情況下,一組程式碼將不會被擁有生產工具的資本家所掌控;一組程式碼所生產的虛擬空間將不會只是被不斷地複製,它會不斷產生變異,容許差異性。這個概念如今已經取得了非常巨大的成功,包括美國太空總署的超級電腦,我們常用的網站,智慧型手機(Android based),都是以一組open source的軟體-Linux-為基礎建立的。這種虛擬世界的效應也許正慢慢擴散到真實世界來,然而,似乎沒有如馬克思或作者預期的革命發生。


參考資料:

Henri Lefebvre (1979), 王志泓 ,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Social Product and Use Value),in Freiberg J. W.(ed), Critical Sociology: European Perspective, pp.285-295. New York: Irvington.

Henri Lefebvre (1977), 陳志梧 譯, 空間政治學的反思 (Spatial planning: Reflections on the Politics of Space), in Richard Peet (eds.) Radical Geography: Alternative Viewpoints on Contemporary Social Issues, Chicago: Maaroufa. pp..339-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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