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區間車在高雄市的九曲堂( kiú-kok-tông)站下車,一岀車站即刻往右走(復興街),很快就會看到,左手邊有一座殘破的歷史建物。。。它不是今天要講的主角;建物的對面,是一片綠地公園,這裡是以前九曲堂車站的辦公室和員工宿舍。這片綠地公園裡面有兩個文史景點,一個是飯田豐二技師紀念碑:右邊的圖是紀念碑,下方是碑文-記載著技師負責建造跨過下淡水溪(高屏溪)的鐵橋,後來是九曲堂火車站的站長,因病過世。
醮伯公祠建物是新的,不像豐田技師紀念碑是一座古蹟;倒是,此祠來歷新衰頗值得玩味研究。
醮伯公為什麼叫做醮伯公呢?有點概念但卻不明究理的人一看到伯公二字,立刻想到客家人把土地公稱做伯公,進而以為這是一間屬於客家人的土地公廟。若這樣想,誤會可大了!
據一位在當地成長,如今已年過六十的老先生表示,醮伯公的由來有個這樣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獸醫,醫術精湛,雲遊四海,到處免費替人家治病。一日,他雲遊至此,也在此生病往生。鄉民們為感念他,而將其屍骸收拾埋葬於今日『醮伯公祠』的所在位置,並且在這個地方放置大石塊當做墓碑。其實沒有人知道這位獸醫的真實姓名,但是前來感念祭拜者眾,而且靈驗事蹟也越多,因此人人就暱稱祂為『石伯仔(chio̍h-peh-á)』或者『石伯公(chio̍h-peh-kong)』。後來有人認為,稱石伯而不知其姓氏,這樣不夠尊敬,因此取石的近音字『醮(chiò)』作為其姓氏,而稱祂為『醮伯公』。」
「 醮伯公祠是晚近那些年輕人起造的」,六十幾歲的老先生語帶感嘆地表示,「以前哪有祠呢?就是一塊大石頭,上面用一條紅布纏著。大家都來拜,而且足興足聖(siàⁿ),每冬農曆八月十六伊做生日,很鬧熱啊!供桌排好長,供品好多,還會有兩個戲棚,一邊歌仔戲,那是固定有的,一邊做布袋戲,那多是還願的人來謝神的。還有乞龜(khih-ku),乞龜你知道嗎?就是那個糯米做的龜,你今年乞著一斤,明年你還願就要還兩斤!」
老先生講得很興奮,但是話語一沈說:「現在那些少年仔把持。我們沒有委員會啊,也沒有登記。每年會博(poa̍h)一個爐主,三個頭家。他們弄了這個廟,刻了這個金身;你知道刻金身要有神明指示的,現在這個金身也不知道跟醮伯公有什麼關係?亂來嘛!而且他們在這邊求明牌什麼的,那醮伯公很正的神,哪會搞這種事情?我們這些老一輩的都不以為然啦。我是不住這裡了,不好說什麼,上次八月十六回來一看,供品一張供桌擺不滿!根本跟以前的盛況差很多嘛!」
聽著老先生熱情地訴說,一張神與人交織的歷史圖像躍然呈現。
先來玩味「醮伯公」這個名字。根據老先生的說法,「醮」是從「石」的發音轉化來的,若是用台語發音,這說得通。可是伯公就有趣了,如同一開始提到的,伯公給人的第一聯想是客家人的土地公;醮伯公真的跟土地公一點關係都沒有嗎?可能未必。筆者在九曲堂一帶發現該地住有不少客家人,也在廟埕聽到老先生太太快樂用客語聊天;再者,告訴我醮伯公傳說的這位先生,本身也是客家人啊!雖然他的台語講得超好!這些線索明白指出,此地居住著兩群人-客家人和Holo人。「醮伯公」這樣的取名,不也正反映了這兩個族群的存在嗎?「醮」「石」只能是台語發音,而不可能是客語發音的轉化(醮客語發音cheo,石客語發音sak),因此,醮伯公的姓氏完全是Holo姓了;但是伯公卻應當是客家名字!老先生在跟我述說傳奇故事的時候,醮伯公, 醮伯仔,兩詞交替出現;若是後一種叫法,出現「仔」字尾,就完全成了Holo人對長者的稱呼了。醮伯公的伯公是客家人的伯公還有一個微物跡証,祂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十六;眾所週知土地公/伯公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十五,怎麼隔一天竟是醮伯公生日呢?這種刻意的區隔顯得頗曖昧呢。
醮伯公傳說故事的本身也值得玩味。祂的傳說故事本身似乎透漏著,醮伯公信仰,本質上與分佈於全台各地的「有應公」信仰內涵是一致的。有應公信仰多起源自對於無主孤魂作祟的害怕而將其屍骸收集奉祀;那麼,醮伯公無人知其姓名,客死在九曲堂,則其信仰當然是有應公信仰了。值得玩味的是,老先生表示,過去的祭拜對象是一顆纏上紅布的大石頭,這似乎又與祭拜「石頭公」的自然崇拜是一致的?!而該地居民又稱祭拜對象為「石伯」,敢請石頭公才是醮伯公信仰的本來面貌?
醮伯公信仰的興衰也是應該好好咀嚼一番的。老先生表示,醮伯公信仰全盛時期,信徒、還願者,絡繹不絕,每年聖誕千秋,酬神謝戲也是熱鬧滾滾。台語有一句俗諺:「也著神,也著人(ia̍h-tio̍h-sîn, ia̍h-tio̍h-lâng)」,這是告訴我們,一件事情的成功要天意,也要人力;醮伯公信仰的興盛完全是這句話的寫照-祂的興盛,光靠醮伯公的靈力是不夠的,還需要靠當地聚落的人氣。九曲堂火車站於1907年設站,但是當時火車站是設立在下淡水溪(今之高屏溪)溪畔而非現址,1914年下淡水溪鐵橋完工通車後,九曲堂火車站遷至現址;現址離醮伯公的信仰中心相當近,人氣跟著車站移動, 信徒當然跟著多了起來。此外,今天的大樹鄉在日治時期共有十二座鳳梨罐頭工廠,其中有七座位在九曲堂,九曲堂火車站當然成為貨物運送的樞紐車站;之後永豐餘紙廠在此設立,進購了台灣南部各處的甘蔗渣作為造紙的原料;各地的甘蔗渣都集中運抵九曲堂火車站,再以小火車運送到造紙工廠;這麼一來,火車站繁忙了起來,附近聚落跟著熱鬧起來,醮伯公信仰也跟著興起來了。
然而隨著時代變遷,今天到了九曲堂一帶,還是可以見到一整片一整片的鳳梨田,但是鳳梨罐頭加工的產業已然沒落,地方產業榮景不再。走出九曲堂車站,沿著復興街走個幾百公尺,醮伯公祠的對面,一棟殘破的歷史見物就呆呆的站在那裡,令人不勝唏噓。
底下的這座歷史建物是泰芳商會罐詰工場部分建物的留存。
2004年這棟建物才被高雄縣政府公告為縣定古蹟,然而在這之前卻被國軍長期不當使用,而難以維持古蹟該有的風貌。公告為縣定古蹟之後,又因為內政部給的整體維護經費(含豐田技師紀念碑,鐵路舊宿舍等)只有一千餘萬,長期整修維護不易,以至今天成為落魄危樓,也算是見證了歷史滄桑吧。
除了鳳梨罐頭產業的衰頹以外,隨著陸路交通的改善,以及造紙原料的改變,位於九曲堂的永豐餘紙廠不再購買甘蔗渣,小火車也停駛;這些物換星移致使九曲堂車站的運務一落千丈;這樣的改變遷動周邊聚落的經濟活動,連帶也牽動醮伯公的信眾人潮。
1980年代,大家樂賭風風行全台,醮伯公忽地搖身一變,成為賭客求取明牌的信仰中心。可能因為靈驗,原來的醮伯公大石頭被移除,原址重新建廟,並且原本無形的醮伯公卻被雕刻了金身坐鎮於廟內。如同老先生說的,他們(老輩的)信眾認為,依附在金身上的靈,未必是醮伯公,反倒有可能是路過的無主孤魂:受膜拜的醮伯公的神格,仿佛從正神下降為陰神了!也因為原本的信眾認為祂的神格下降,也就漸次漸次地,不再前來祭拜。而醮伯公旁有兩間傳統大廟-東隆宮和霞海城隍廟-因為是「正神」,在某種程度上吸收了醮伯公的信眾。以前那種足興足聖的盛況,至此不復見。
醮伯公傳說透露的,或許是早期醮伯公神格的轉變:從陰神(有應公)轉變為自然神(石頭公);因為歷史的緣故,聚落的興盛,醮伯公信仰一度昌盛,神格一度上升,但也因為歷史的流變,醮伯公神格下降了!「也著神,也著人」 ,醮伯公信仰改變的過程,其實反映的是當地聚落,產業結構,經濟活動,社會風氣轉變的脈絡。
傳統信仰其實並未隨著社會的工商發達而沒落,相反的,它仍然像個蜘蛛網一樣牢牢維繫著基層社會。媽祖、王爺,這些大大的信仰當然是有趣的課題,但類似醮伯公這樣的小小信仰,細細地走訪探查應該可以在全台各地發現不少吧;而這些小小信仰,也許正如同醮伯公的信仰一樣,反映著一地的小歷史和它的起落興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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